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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观象台,反传销彭柱团队转载!作者|陈龙编辑|斐斯
郑青云幸亏及时回来了,不然老家的房屋也会被涂上“缅北诈骗窝点人员之家”10个大字。
湖南洞口缅北诈骗嫌疑人“劝返”工作已过去五个月,仍有几十人“失联”。这些人大多是95后、00后,他们老家的房子则未能幸免,被红漆喷写上“缅北诈骗窝点人员之家”。
洞口县黄桥镇一户人家被喷字“缅北诈骗窝点人员之家”。摄影 陈龙
当地涂字“示众”行为,不久前曾引发舆论争议,法律学者均认为,“劝返”不应殃及家属。近日,记者深入洞口县多个乡镇,发现涂字行为仍在持续,不少家庭被涂字“示众”后抬不起头,甚至面临房屋被拆的威胁。
洞口公安的行动,是今年全国公安系统打击东南亚网络诈骗和“大劝返”工作的一个小样本。
今年4月起,公安系统开始针对缅北地区电信诈骗窝点10多万人员的集中打击。5月31日,邵阳市洞口县公安局启动“敦促缅北地区非法出入境人员投案自首”的工作,或称“劝返”。截至8月20日,洞口200多人中,已有100多人返回国内,但仍有45人“拒不回国”。此后,洞口公安多次延长期限,发布“公开警示”“注销户籍”通告,并深入村民家中走访恳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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洞口公安于5月31日发布的劝返政策,提出“8个一律”惩戒措施。摄影 陈龙
越到最后一批人,难度越大。目前失联的一批人员,在境外“生死未卜”,他们的父母家属也无能为力。
“缅北电信诈骗犯之家”很多只是普通农户家庭,曾饱受“留守儿童”之困。大部分父母对孩子出境毫无所知,从洞口流向缅北的不少人,早年都属于“留守儿童”,从小就失去对父母的亲近感,他们早早辍学去外地打工,几乎复制了父母的命运,逐步走向了被骗往境外从事诈骗的道路。
被劝返人员老家遭涂字“示众”
公安系统对东南亚电信诈骗的打击工作,几乎都定位于“缅北”。而实际上,许多出境务工的年轻人并不在缅甸或缅北。
在8月发布的45人名单中,郑青云的照片看起来略有不同。由于公安采用的是办理身份证时的证件照,名单中的许多人看起来都还是中小学生的模样,实际上他们大多20多岁。唯有郑青云的照片,成熟一些。
不仅成熟,郑青云看起来朴实、慈眉善目。事实证明,这个印象没错。
郑青云已经三十七八岁。2004年,她打工时认识了现在的丈夫,从湖北襄阳嫁到了洞口县竹市镇万里村。17年来,她生了一女两儿,大女儿已经高二,两个儿子都在上小学。丈夫则常年在广州打工。
在婆婆眼里,郑青云是天下“最好的儿媳”。她很少说话,任劳任怨,除了养育三个孩子,还要照顾两个老人,以及丈夫的盲人弟弟。2019年,公公患肺癌,到长沙治病,随后去世;2020年,婆婆患胰腺炎住院数月,也是郑青云照顾。家里因此欠下了20万债务,经济陷入困境。
今年夏天,已经17年没出门打工的郑青云,也去了广东。不知被什么朋友介绍,她去了东南亚,没过两个月,就接到竹市镇派出所的劝返通知。9月22日,郑青云回到了万里村。这一趟没挣到钱。直到现在,三个孩子的学费都还没交。
记者找到郑青云家时,她已回襄阳探亲。“她爹妈高血压,话都不会说,也有负担,可怜。是该回去看看。”婆婆说。
洞口县有20个乡镇。洞口公安公布的最后一批45人名单,人员分布在10个乡镇。其中黄桥镇有23人,分布于8个村,占了全县一半以上,堪称此次劝返工作的“重灾区”。
仅在黄桥镇车塘村一村之内,就有5户人家房子被喷上了“缅北诈骗窝点人员之家”字样。
洞口县黄桥镇一户人家被喷字“缅北诈骗窝点人员之家”。摄影 陈龙
张海林、王凤华家的这10个字,喷在外边围墙上。她家的三层楼房,从外观上看还在建设中,红砖裸露,二楼三楼外沿还支着一些木棒。实际上,房子已建了8年。
今年清明节后,儿子张雄又要出去打工。王凤华劝他“过完端午节再走”。张雄说,“不出去挣钱,吃什么?”此后,王凤华多次打微信电话,问他在哪里,只回答“在外面,在深圳”,再多说几句,他就敷衍过去。
她一直以为儿子在深圳,直到8月,黄桥镇派出所来询问,夫妻俩才知道儿子出了国。
最初一次,他们还打通了电话。后来,王凤华的微信被拉黑,就再也联系不上。派出所说,缅北疫情严重,还正在打仗,反复说“叫你儿子回来”,否则就会把他的户籍注销。王凤华很无奈,“你公安都抓不回来,我怎么能让他回来?”
9月26日上午11点多,黄桥镇副镇长、派出所民警带着几个工人,借助塑料模板,在围墙上喷上了“缅北诈骗窝点人员之家”。其间,她正好从外边买东西回来。这一过程被监控记录下来。随后,民警又去隔壁一家喷字。
9月26日,黄桥镇民警、镇干部在张海林家围墙上喷字的监控画面。摄影 陈龙
警方警告“限期不回,就拆房子”
由于已经过了9月20日的最后期限,民警和副镇长的态度都很严厉。“叫我别开门,不要出去”,张海林的妻子说,喷字时,民警警告道,“10月20日没回来,就把你们房子拆了。”
至今想起这几句话,王凤华夫妇都感到痛心和一丝害怕。这栋未建成的房子,是他们十几年的心血。十几年来,夫妇俩一直在外打工。早年,他们在工地凭着一天十几元的微薄收入,供两个儿子上学、生活,蚂蚁搬家一样,8年了,才把房子建到一半。
洞口县黄桥镇车塘村,张海林家修建8年的房子围墙上被喷字。摄影 陈龙
“打工赚点钱,给两个儿子盖个房子,没房子娶不到老婆的嘛。”王凤华笑着说,“就是没钱,这个房子一直没搞好”。现在,房子只有一楼可以住,但也只是简单粉刷、贴了半墙瓷砖。没有吊顶,头顶还能看见预制板。
张雄生于2001年,今年20岁。从小,他和哥哥跟着奶奶、外婆住在土坯房里。王凤华说,以前过年,他们不买吃的,不买衣服,留下钱存起来交学费,但依然没能阻止孩子辍学。兄弟俩初中只读了一年就出去打工了。
因为代际感情缺失,现在,他们一年里很少给父母打电话。王凤华甚至不知道两个儿子的电话号码。
“欲高门第多为善,求好子孙饱读书”。张海林请镇上的文化人,给一楼的每个房间都写了对联。“敬圣尊贤乡党仰,亲邻睦友世人夸”,“据德依仁天地久,安贫乐道子孙昌”。这是张海林的美好愿望,可惜,两个儿子都没什么作为,“没有挣过钱回来”。
贴在一楼客厅的对联,张海林希望儿子“多为善”“饱读书”。摄影 陈龙
民警所说的“拆房子”,依据的是县公安局对限期未回国人员的惩戒措施之一:没收用赃款购买的商品房,拆除用赃款在宅基地上建设的自建房屋。但这栋房子是张海林、王凤华夫妇攒钱修建的,并不是用儿子的“赃款”所建。
“拆房”的威胁,虽尚未实施,但这些家庭仍不免担心。
为了推进“劝返”工作,洞口公安多次发布通告,“最后回国时间”从6月30日一再延长至7月20日、8月20日、9月20日。目前,最后一批人员处于失联状态,对当地公安形成巨大挑战。
7月、8月,黄桥镇许多地方都张贴了敦促非法出境人员投案自首、第一批拟注销户籍的通告,以及贴有45个人员照片的公开警示名单。王凤华也不想去别人那里打听消息,“自己孩子不听话,我哪里好意思去跟人家说这些?”
洞口县关于滞缅人员劝返、注销户籍的通告。摄影 陈龙
也不是所有派出所都这种态度。竹市镇派出所联系上郑青云后,到万里村安慰她的婆婆,“老人家放心,你儿媳妇没什么事,我就是问一下情况,(提醒)回来的时候要做核酸检测。”婆婆说,村干部也知道“媳妇到我们这里,确实可怜”“都是好心”。
被“示众”家庭在当地抬不起头
黄桥镇尧王村,也有三个至今失联的人员。7月12日,洞口公安公布了“拟注销第一批失踪人员(疑似偷越边境的缅北窝点人员)户籍”名单,10人均为黄桥镇人,尧王村的王锦城排在第一。
邵阳洞口县黄桥镇车塘村,劝返人员名单贴在路边。摄影 陈龙
该名单称,7月20日前回国的视为自首,否则,不仅要“视情依法提请宣告失踪、死亡直至注销户籍”,还要在村一级增加针对直系亲属的惩罚措施:暂停养老、医保待遇;取消集体经济收益分配资格;不再新增人口分田。
程丽说,当时他们夫妇俩在浙江,家乡派出所打电话时,他们立刻提供了儿子的联系方式。根据微信聊天记录,程丽最后一次和儿子联系是在4月23日,王锦城让妈妈接收两个购物验证码,此后,程丽发过去的信息再无回应。
7月8日,黄桥镇公布第一批拟销户名单时,称这批人属于“已联系上拒绝回国、至今联系不上、自称被人身控制、已联系上无法提供队号”等情况。王锦城属于第一种。
程丽说,5月时,派出所联系上了他,“他说在广东。我说,不管在那边做生意还是打工,无论做什么,都要回来。我让他回来澄清有没有这回事。他说,没事的,过段时间再说。意思是不回来。”程丽不确定儿子是不是在缅北,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。
8月,洞口公安加大施压力度,截至9月已召开三次“反电诈”工作约谈会,县政府、公安局约谈了多个乡镇。随后,黄桥镇民警、辅警分批入村入户召开恳谈会,“走访缅北人员家属”。
黄桥镇民辅警入户走访缅北人员家属。来源:洞口公安微信公号。
村民张亮告诉记者,警方有工作任务,压力也很大,于是向家属施压,“让我们发动亲戚、朋友、同学去联系,劝他回来。但他的电话、微信都被冻结了,公安也知道我们联系不上。”张亮说,民辅警每次来,都坐一会儿,“拍张照片就走了”。
一位村民说,刚喷上“缅北诈骗窝点人员之家”字样时,村里乡亲“个个都来看”。“这么新的房子,喷上那些字,难看死了。”有段时间,民警和村干部“一天来好多次,烦死了”,后来,80多岁的奶奶看到外人来访,就关门赶人。
洞口县黄桥镇车塘村,一户人家被喷字。摄影 陈龙
由于浙江的工厂经常限电,没法正常工作,最近程丽回到黄桥镇尧王村家里。看到墙上的字,她不高兴。程丽说,王锦城确实曾在2019年去过泰国打工,后来回来了,这次是否去了缅北、从事了诈骗,也还“只是嫌疑”。
“如果确定我儿子干了诈骗,犯了罪,让他自己承担,依法判。我们也不袒护,反正(他是)成年人了。”程丽说,别说还没确定犯罪,就是犯了罪,“我们家人也不至于说该受辱”。
现在,程丽一出门就觉得“低人一等”,“我们一家在村里抬不起头”。她用扫帚、干树枝遮挡了一部分。好在村民都比较善良,没人议论此事。
但派出所还提醒程丽,如果王锦城限期不回国,小儿子将来考高中、大学也要受影响。王锦城的弟弟正在上初中,进门客厅的一面墙上贴了20张他的奖状。程丽不知道,派出所的话是不是真的。
无论是注销户口、“拆房子”,还是“上学受影响”,当地民警的这些说法,依据的都是洞口县5月31日发布的《关于敦促缅北地区非法出入境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》。
这并非洞口公安独创。今年4月起,公安系统开始针对缅北地区电信诈骗窝点10多万人员的集中打击,加上东南亚新冠疫情高发,大量人员偷渡回国,给国内疫情防控带来严重隐患,全国多个省市启动“大劝返”工作,并公布相应惩戒措施,这成为此后各地制定此类工作解决方案的一份样板,也是洞口公安系列通报的蓝本。
从“留守儿童”到诈骗嫌疑人
洞口公安的工作仍然是富有成效的。除了郑青云,车塘村一位年轻人,在父母打去8万元“赎身费”后,已经回到国内,正在边境隔离。
竹市镇早禾村的钟衡,近日也从老挝回到洞口。但凡警方迅速联系上的人员,房屋都没有被喷字。
“你是偷渡缅甸……回国后要拿当日报纸放在胸前和派出所人员合影。如果你不回国,取消你的户口,还要按国法处理……后果不堪设想。”8月15日,派出所找来家里后,钟立峰给儿子发的微信消息里,有许多错别字。钟衡回复,“我不在缅甸呀。我在想办法回来,回来要两万多。”
小小的洞口县,既是境外网络诈骗嫌疑人员的输出地,也是农村“空心化”的受害地。
反诈宣传标语贴满了洞口县各村镇。摄影 陈龙
过去几十年,湖南农村借助“遍地是钱”的广东,用打工所得,纷纷在老家盖起了各种风格的洋楼、小别墅。而这些漂亮的村子,平时却是仅剩老幼的“空心村”。许多房子门前,长着一人高的荒草。“过年才回来一次”。还有许多房子烂尾多年。尧王村一位村民说,村里一家人三十多年没回来过,这次也被喷了字。
“打工潮”和致富的背后是“空心村”和“留守儿童”。许多被骗出国从事诈骗工作的年轻人,都是从这一背景中走出的。
相对而言,钟立峰是失败的。1995年,钟衡出生后,钟立峰在家里待了半年,随后就和妻子去广东、上海、福建打零工,两个儿子都由奶奶带。钟衡12岁时,钟立峰回家,发现孩子对自己很陌生,“管不住了,说啥他都不理你”。
钟立峰开始在村里养猪,没想到连连亏钱。“猪贩子太奸猾,他们的秤,一头猪就少了20多斤。”2011年,妻子怒而离家出走,回到娘家,再也没回来。
母亲出走后,原本成绩中等的钟衡“心乱了”。刚上高中时,老师喜欢钟衡,让他当班干部,但钟衡不想读书。“天天老师打电话,我就去学校”。老师为他保留学籍,让他考了中专,他读了一段时间就跑了。
此后,钟衡一直在广东、长沙打工,“出去干啥我不知道。东跑西跑,后来在长沙做金融,拉人炒股。有点钱就住酒店、吃喝花了。”但钟立峰不知道,为什么儿子会跑去老挝,“幸亏不是去的缅甸,不然回来给你抓住。”
联系上钟衡的不是他的父亲,而是钟衡的一位当村干部的初中同学。钟立峰反复表达一个意思,“他哪里会听我话?父亲说什么,没他同学说话管用。”他没有儿子的电话号码,“他经常换电话。平时发微信,理都不理你”。
小儿子也早已辍学,在广东打工。因为钟衡的教训,钟立峰对小儿子管得很严,“也恨死我了”。2019年6月,非洲猪瘟肆虐,两个月内,他的30多头猪纷纷死掉,只能埋入土坑。“城里的养猪大户先感染了,政府不管,他们就把猪肉拉到乡下来卖,结果都感染了。”这次,钟立峰又亏了十几万。
妻离子散,快60岁的钟立峰后来再没出去打工,在家照顾母亲,每天做两顿饭。好在90岁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。两个孩子很少打电话回来,有几次过年,家里就只有母子俩。他现在知道,孩子就是在他外出打工的十几年里,和他产生了隔阂。
王凤华家的情况也类似。“大儿子一年都不打电话。别人养儿子幸福,我养儿子辛苦”。王凤华对人讲话时,习惯咧嘴“嘿嘿”笑。但记者问到“想不想儿子”时,王凤华突然眼睛一红,涌出泪水,扭头不停抹眼泪,“哪个人不想自己的儿子?”
“缺少亲情”。程丽说,儿子王锦城有事不愿跟父母说。她原本对儿子抱有希望,觉得他口才好,可以干销售。但他主心不定,沉不下来,“小钱看不上,大钱又挣不来,花钱总是大手大脚。”
9月4日,程丽明知没有回音,还是给儿子发去了一条微信祝福,“城:生日快乐!”
儿子已经失联数月,程丽(化名)最后一条微信祝他“生日快乐”。
(为保护当事人隐私,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